○陳莉君
昨夜走過樓下那家新開的客家菜館,蒸籠里飄出的米酒香。那甜醇的氣息,讓我在初冬的街頭怔怔良久,恍惚又回到了外公的灶間。
初冬的晨霧還未散盡,外公便開始在灶間忙碌起來。新收的糯米在清泉中浸泡了一夜,此刻正散發著淡淡的米香。外婆坐在矮凳上,將浸好的糯米倒入木甑,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,蒸汽裊裊升起,模糊了窗欞。待糯米蒸熟,外公便將其攤在竹匾上,待溫度降至微溫,撒上酒曲細細拌勻,最后裝入陶甕,覆上棉被保溫。三日后的黃昏,一縷甜香便會從甕中悄悄溢出,日漸濃郁。
我總被這香氣勾得坐立不安,繞著灶臺打轉。外婆看出我的心思,輕拍我的腦袋:“阿妹,係酒哦,細人得唔好吃啊。”她越是這樣說,我越是好奇得心癢。終于等到一個午后,趁大人們都在田間,我搬來小木凳,踮起腳尖,顫巍巍地揭開陶甕。甜醇的酒香撲面而來,我用勺子輕輕一舀,連酒帶糟送入口中。初時只覺得甜滋滋的,便貪心地一勺接一勺,直到暈暈然,竟趴在灶臺邊沉沉睡去。醒來時已是夕陽西斜,外婆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,那目光里的溫柔,比米酒還要醉人。
當山野披上新綠,春的盛宴便拉開了帷幕。我們這些孩子揣著粗布縫的小布袋,呼朋引伴往山里鉆。紫黑色的山捻子藏在墨綠葉間,熟透的果實飽滿發亮,輕輕一碰就落入手心。咬破薄薄的果皮,清甜的汁水瞬間盈滿口腔,那股獨特的蜜香久久縈繞在齒間。下山時,我們總不忘在向陽的山坡尋覓蕨菜。春雨過后,這些頂著螺旋嫩芽的精靈從腐葉間探出頭來,紫褐色的茸毛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。
最妙的要數舅媽烹制蕨菜的手藝。她坐在井臺邊,掐去蕨菜的嫩尖,用新汲的山泉水反復淘洗。灶膛里的柴火燃得正旺,大鐵鍋燒得發白。一勺新熬的豬油滑入鍋底,瞬間化作澄澈的油泉。拍碎的蒜蓉跳進熱油,“刺啦”一聲炸開滿屋香氣。焯過水的蕨菜倒入鍋中,鍋鏟翻飛間,翡翠般的色澤愈發鮮亮。那盤蕨菜上桌,我總要就著連扒兩碗米飯。脆嫩里帶著山野的清氣,蒜香裹著豬油的豐腴,這是任何珍饈都無法替代的滋味。
夏日是瓜果的狂歡。外婆家門前的菜園里,竹架搭成綠色的穹頂。黃瓜懸在藤蔓間,像碧玉雕成的小月牙,表皮還綴著晶瑩的露珠。隨手摘一根,“咔嚓”咬下,涼絲絲的果肉在齒間碎裂,清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流淌。若是蘸上白糖,那滋味更是妙不可言,白糖的顆粒感尚未完全融化,與黃瓜的脆嫩交織成奇妙的二重奏。
荔枝紅透的時節,整座山都彌漫著甜香。我們鉆進荔枝林,選兩棵粗壯的老樹系上橡皮筋。女孩子們唱著童謠跳躍,辮子在陽光下劃出金色的弧線。跳累了,就癱在樹蔭下納涼。待汗珠被山風吻干,淘氣的男孩子像猴子般躥上樹梢。我也找棵結果最繁的樹,攀坐在枝椏間。紅瑪瑙似的荔枝觸手可及,剝開鱗斑狀的外殼,瑩白的果肉便露出來。輕輕一吮,甘冽的汁水瞬間喚醒所有味蕾,連指尖都沾著黏稠的蜜意。
如今站在都市的超市里,面對來自天南地北的果蔬,我總會想起那個漫山遍野尋找美味的童年。那些沾染著泥土清香的野果,那些需要耐心等待的佳釀,它們不只是食物,更是一個孩子認識世界的方式。我們在采摘中學會等待,在烹飪中感受溫暖,在分享中體會情意。
外公離開后的那個秋天,我回到老屋。后山的野捻子依然年年結果,菜園里的黃瓜依舊掛滿竹架,只是灶臺前少了那個忙碌的身影。我學著舅媽的樣子炒了一盤蕨菜,卻總覺得少了什么味道……或許缺的不是技藝,而是那段永遠回不去的時光。
味覺是刻在骨子里的鄉愁。每當在異鄉的深夜醒來,舌尖總會泛起米酒的甘醇、山捻子的蜜意、爆炒蕨菜的鑊氣。這些味道編織成無形的繩索,一頭系著我漂泊的腳步,一頭拴在客家山村的炊煙里。原來,童年從未遠去,它只是化作了千般滋味,在我們與故鄉漸行漸遠的路上,亮成永不熄滅的燈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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